（摘自《永宁摩梭》 [美]施传刚著，刘永青译，2008年8月1版，国家“十五”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）

    宗教是每个摩梭家户日常生活中无法割裂的一部分。对摩梭人来说，这个世界的人类和另一个世界的超人类共享着同一个时间和空间。另一个世界的超人类包括神、祖灵(spirits of ancestors)和鬼。他们对这个世界的人类的幸福有着强大的影响力。因此，生命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求神保佑，取悦祖先，驱除恶鬼。

    摩梭人在一天中的每顿饭之前，或在一年中的所有传统节日中，或在盖新房时，都必须向家户的守护神“藏巴拉”和祖先们祈求保佑。每年的第十个月，同一个斯日里的所有亲戚会在一起举行祭祖仪式(ancestor worship ceremony)。婴儿出生时，或儿童被过继时，其家户必须向祖先报告新增的人口。孩子年满12岁时(按摩梭传统计算方法为13岁)，家人必须为他或她举行成年仪式。无论何时，只要女孩打算嫁出去，其家户就必须告知祖先，请祖先答应婚事。最重要的是，当家户成员离开这个世界时，家户会倾其所能，举行一个盛大仪式，送死者的灵魂返回祖先们来的地方。正是通过这些仪式，摩梭人的文化价值观得到了强化，并在整个群体中不断传承下去。年轻人参加这些宗教活动，会学习到做一个摩梭人意味着什么；学习到一个人在社会网络中应当怎样自我定位，怎样对待他人；学习到什么是有价值的，什么是该指责的；当然，他们还学习到哪些仪式是必须举行的，应该举行仪式的正确方式又是什么。

    摩梭人有自己的原始宗教，即达巴教。达巴教是集多神教、萨满教、祖先崇拜和民间文学为一体的宗教。然而，由于长期与周边文化进行互动，摩梭人的宗教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被其他群体的宗教所改变。外来宗教中有两种已经在摩梭地区成功落脚，其中藏族的喇嘛教最为有名，而普米族的哈巴教(Hobbism)名气要小得多。此外，周边群体的其他宗教，如纳西族的东巴教、汉族的道教和藏族的苯教，也大大影响着这三种明显存在于摩梭地区的宗教。

    喇嘛教取代土生土长的达巴教已经有几个世纪了，这一方面是由于它得到了土司的支持，另一方面则得益于它自身深奥的教义、强大的教规以及等级化的组织。达巴教虽然影响力减弱，但由于它承载和传播着传统摩梭文化，是活人与祖先之间的信使，因此它能够继续存在，并与佛教互让和解、和平共处。我们今天可以看到，在摩梭人的宗教生活里，达巴教和喇嘛教以一种互补的形式同时出现在每个摩梭家户中。除了传统摩梭社会的农历十月祭祖仪式是达巴教的专利外，喇嘛教和达巴教之间并没有明显的责任划分。前述的所有家户仪式，时而由一位达巴主持，时而由几位喇嘛主持，时而又是两者一同主持。

    摩梭习惯法规定，所有宗教专家(religious specialists)，不论是达巴、喇嘛还是哈巴(haba)，都必须无条件地提供自己的服务。换句话说，他们从来不会为自己的服务收费，更不会为服务定价，但是无论人们给他们什么东西，他们都会接受。我常常听到报告人说起这样一则谚语：“你叫他们来（宗教专家），他们就会来，帮你做事后，不收一分钱；你要给报酬，就算一头牛，他们也接受，不说一句话。”即使情况可能如此，也没有哪个人会有请 宗教专家来做事而不给报酬的想法。相反，正如我在第三章中讨论过的，对请来的每一个宗教专家，各家各户都会按照文化习语pakwa（字面意思“面子”，在此语境中可译为“尊严”、“名誉”或“荣耀”。）的原则，相互比赛谁更大方。喇嘛的服务比较贵，因为他们总是以团队的方式主持仪式。请一个达巴，还是请一队喇嘛，或者是把两者都请来主持家户仪式？这个问题其实关乎的只是一个家户能出多少钱，或在多大程度上想出风头。

    虽然在坝子地区喇嘛教有着强大的影响力，但在山脚地区，它的影响就减弱了。在金沙江沿岸的山区，达巴教仍然是当地摩梭人的主要宗教。

    哈巴教是邻近的普米族的原始宗教，它基本上是一种萨满教，主要特点是信仰世间万物皆有灵魂(spirits)，有的灵魂善良，有的邪恶。人们所有的好运都是神或善灵(good spirits)所赐，厄运是因鬼或恶灵(evil spirits)作祟。所有这些灵魂都只对萨满有响应。萨满被普米族称为“韩规”，被摩梭人称为“哈巴”，不过我做田野调查时没能发现有哪个萨满被称为“韩规”。在此我使用了“哈巴教”一词，因为本书是写摩梭人的。

    在摩梭社会，哈巴教的唯一活动就是由哈巴主持的一些仪式。在仪式上，哈巴会祈求神的保佑，驱除恶鬼，赶走厄运。由于哈巴教一方面没有文化根基，另一方面缺乏神学和组织层面的力量，它无法与达巴教和喇嘛教抗衡。在摩梭社会中，哈巴教出场的情况最少。摩梭地区为数不多的几个哈巴都是普米族。他们偶尔会被一些摩梭家户雇来向山神祈祷，或驱除恶灵，这仅仅是因为他们不使用祭品，而且几乎不收什么酬劳。所有哈巴教的仪式都在山坡上举行。摩梭家户里没有哈巴做仪式的地方。

    20世纪20年代末，约瑟夫.洛克第一次来到摩梭地区。在他二十年后出版的书中，他说：“永宁的主要宗教……是喇嘛教，或称藏传佛教，它主要盛行于永宁平坝。”(Rock 1947:390) 对于达巴教，他的记录是：“他们原始的萨满宗教仍然存在，仅存的几个被称为达巴的巫师还从事萨满教的活动。和纳西的东巴或祭司不同，他们没有书面语言，念诵任何东西都是依靠记忆。”(Rock 1947:389) 尽管洛克的记录很不全面，但60年后我到摩梭地区做田野调查时，对他描绘的这个大致图景，仍然觉得十分眼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