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族的文化呢，恐怕也是如此，没有永远不变的东西，人都在改变，文化能不变？“生存还是死亡”的确是个问题。

3．“女儿国”的第一场诉讼

永宁法庭，可能是世界上最寂寞的法庭。由于摩梭人母系社区和特殊的亲缘关系，除了一些村与村之间争水或者牲畜进了庄稼地的纠纷外，新中国成立以来，一直没有产生过一例摩梭人两性关系的诉讼。

听说永宁法庭发生了第一次两性之间的诉讼，我很感兴趣，就去找法庭的人了解情况。原来，这场诉讼也不是离婚和强奸之类的，原因发生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。

我第一次见到原告拉措时，想到的是张艺谋的电影《秋菊打官司》。拉措长得很漂亮，虽然已经40岁了，看上去还像个20几岁的女孩。她很健谈，丝毫不隐瞒自己的看法。她说，本来这个事是可以商量的，但男方家那些姐妹有点欺人，所以她要通过法律解决。

原来，拉措有个女儿，2001年考上了大学。但是，拉措家境贫寒，她的上一代只有一个母亲，舅舅去逝早，她这一代，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。哥哥当过兵，负过伤，复员回来后，基本不能干重活。姐姐是个老实人，只会干一些农活。姐姐有三个孩子。她有一男一女，全家的生活完全靠她一个人团团转。女儿考上大学后学费很重，都是亲戚给借的 。现在，国家实行教育改革，每年要交4000元学费，加上女儿吃、住、穿、学习用品，一年怎么也有一万元钱，而她们家一年的收入还不足3000元。为此，她愁得不行，希望女儿的生父能帮点忙，因为女儿的父亲家比她家富，一年拿几千元钱应该是没有问题的。可是，男方家不干，按照摩梭的习惯，拉措和情侣之间是走婚关系，走婚的双方孩子归女方，由女方的舅舅抚养，男方只养他的外甥。再说，男方的财产是共有的，不是某个人的，家庭的大开支要经过全家协商。协商结果，男方的姐妹都反对。这样，拉措的情侣也无奈。拉措告诉我，她气不过的是男方一个妹妹居然说：“解放前，学喇嘛的到拉萨，没听说过让父亲家出钱。解放后，那么多人读书，也没听说过让父亲一方背一份，你家才特殊。”拉措一气之下，起诉了男方。本来，她们两家过去从来没有红过脸，相处都还不错。为了女儿的前途，她说豁出去了。

我知道，摩梭人的走婚习俗在县里是合法的，有关条文规定，为尊重摩梭人的习俗，摩梭男女之间只要双方同意可以走婚，但结了婚又走婚是不合法的。拉措和男方是走婚的，谁也没结过婚，符合规定。但是，地方自治法规必须服从于国家法律，按国家《婚姻法》，虽然拉措和男方没有领过结婚证，但他们之间是事实婚姻，所以拉措的胜诉是指日可待的。

果然，没有几天时间，法庭就判拉措胜诉，并且规定男方要承担女儿学费、生活费、医疗等费用的一半。虽然拉措赢了，但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，本村以及邻村都在议论这件事。有的说，这是破天荒的事，摩梭没有这样的规矩，这是故意吃人；有的说，拉措有道理，父亲应该为孩子负责。持后一种看法的年轻人居多。拉措面对着很大的压力。

我似乎感觉到了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正在撞击那里。那些古老的母系家庭，恐怕难以承受时代的洗刷，怎么调整，怎么磨合，怎么构建一种新的支撑点，已经非常真实地摆在了他们面前。无论是为了生存的选择，还是选择生存的方法，这些都是一个个绕不过去的槛。

尾  声

我再次离开了那个村庄，但留给我的思索却无法停止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恼和欢乐，一个村子也有自己的和谐和躁动。任何把摩梭人的社区想像成桃花源都是幼稚的。这个世界上不会存在一个没有矛盾的地方。关键是我们怎么应对矛盾、解决矛盾。摩梭人也有自己的悲欢离合，只不过他们有自己的理解方式和解决方式罢了。

许多人都说那里的生活是个迷。我从不这样认为，那是另一个文化圈的人所感觉的；许多人都认为那里很神秘，而摩梭人决不会认为自己的地方是神秘的，神秘的永远是那些过客，或者其他生活圈的。没有一个摩梭人会说“我们的村子太神秘了”。那个村子的山水土地，一缕炊烟，一个人的咳嗽，一个蹄迹，一声孩子的啼哭，他们都耳熟能详，谈何神秘之有？但愿我们都沉下心来，贴近活着的人、活着的历史，或者正在发生的历史。